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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慈庆宫,子时刚过。如今暑伏渐深,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,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。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,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,早早就入了睡。这个时候,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。陈太后延颈秀项,安然休憩在床上。莫名地,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,渐渐秀眉微蹙,似乎是做了噩梦。突然一阵心悸,陈太后睁开了眼睛。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,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。但等了一会,却未等到宫女。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。陈太后脱口而出:“娘亲,你怎么在此?”她眼神中充满戒备,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,缓缓从外间走进来。这几日,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,她半点情面没给,全都否了。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!怎么进来的!?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。却并未解释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5 10:47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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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慈庆宫,子时刚过。如今暑伏渐深,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,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。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,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,早早就入了睡。这个时候,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。陈太后延颈秀项,安然休憩在床上。莫名地,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,渐渐秀眉微蹙,似乎是做了噩梦。突然一阵心悸,陈太后睁开了眼睛。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,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。但等了一会,却未等到宫女。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。陈太后脱口而出:“娘亲,你怎么在此?”她眼神中充满戒备,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,缓缓从外间走进来。这几日,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,她半点情面没给,全都否了。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!怎么进来的!?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。却并未解释...

《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》精彩片段


慈庆宫,子时刚过。

如今暑伏渐深,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,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。

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,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,早早就入了睡。

这个时候,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。

陈太后延颈秀项,安然休憩在床上。

莫名地,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,渐渐秀眉微蹙,似乎是做了噩梦。

突然一阵心悸,陈太后睁开了眼睛。

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,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。

但等了一会,却未等到宫女。

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。

陈太后脱口而出:“娘亲,你怎么在此?”

她眼神中充满戒备,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,缓缓从外间走进来。

这几日,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,她半点情面没给,全都否了。

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!怎么进来的!?

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。

却并未解释这问题,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,说了句:“太后瘦削了不少。”

陈太后皱紧眉头,往后退,朝外喊道:“来人!”

这一声,并未喊来人。

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,怜惜道:“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,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。”

“来,娘亲替你穿戴,咱们到正殿,娘有话跟你说。”

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。

她不是蠢笨的人,这一嗓子没喊来人,立刻就明白过来。

什么陈算给面子,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。

这分明是,故事重演啊。

当初,她被赶去冷宫,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。

现在更是如出一辙……她若是去正殿,等着她的,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。

想到这里,她不由惨然一笑。

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,她突然收敛了情绪,坐了起来,正色道:“替本宫着冠服!”

陈母默然,好一会才点了点头。

两人相顾无言,沉默不语,磨蹭了好一会,才找来冠服,开始穿戴。

太后冠服,是受册、谒庙、朝会才会穿的,如今有这要求,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。

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,自己亲手拿过后冠。

其冠圆匡,冒以翡翠,饰九龙四凤,贵不可言。

等穿戴好,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,率先挪步:“走吧,本宫倒要看看,是谁夤夜拜见。”

……

慈庆宫正殿。

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。

竟然是皇帝!

在陈母退下后,空荡的大殿中,只有当朝皇帝、正宫太后,两人而已。

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,揣摩着她的心态。

面上却做足礼数:“臣皇帝钧,拜见母后。”

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,神色惘然。

她还以为,是李氏在侯着她,没想到,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。

目光从殿外收回,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。

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?

或者,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?

陈太后微微颔首,试探道:“皇帝夤夜来寻我,可不合礼数,不知所为何来。”

但皇帝的回答,却不在她意料之内。

朱翊钧再度拜倒,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:“孩儿,为质问母后而来!”

陈太后不置可否,等他接着说。
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娘亲,那高拱,凌迫司礼监、挟逼君上、欺我生母,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!”

“如今,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,以臣压君,让孩儿苦不堪言,辛涩中,又难以置信,是母后授意!”

“几日不眠不休,一度彻夜辗转,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!”

“娘亲!我是不是你儿子!”

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,先入为主。

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,也不可能来硬的。

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,是一件很重要的事。

人,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。

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,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——我是白莲花,为什么都来欺负我?

届时,若是情绪上头了,见大势已去,一头撞死在殿上,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,不是屎也是屎了。

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,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。

什么言官、野史、阴谋,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。

可以说,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,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,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。

届时,别说掌权受影响,便是高拱,都要抓着这个破绽,来垂死挣扎。

甚至于天下士林,朝野文官,都会对他这位皇帝,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
这种条件下,不说寸步难行,至少也是难度翻倍。

所以,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。

他必须,温柔地逼迫陈太后,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。

陈太后身着冠服,仪静体闲,款步走近。

她上下打量着皇帝。

好儿子啊,果真是好儿子。

不知不觉间,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。

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,现在看来,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。

陈太后面无表情道:“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。”

“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,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,重用老臣,是皇帝年岁尚小,多虑了。”

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——这慈庆宫内外,恐怕都是他的人了。

但想挑她的错处,她是不认的。

大不了,一段白绫罢了,她在冷宫,本就等了三年了。

总不能更差了。

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。

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,看着陈太后痛苦道:“我知两宫不合,娘亲如此作为,事出有因。”

“但……孩儿何辜?”

他倔强地仰起头,直视陈太后的眼睛:“生母是母,嫡母更是母。”

“如今两宫争端,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!”

“孩儿也想孝事娘亲,让二老享尽尊荣。”

“娘亲,但有半点可能,能否,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。”

“拳拳之心,娘亲明鉴!”

这话确实没得挑理。

皇帝向来孝顺,隔三差五请安问好,每有好物,也会与她分润。

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,更让她清楚,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。

她唯一有些虚心的,就是面对皇帝了。

但……那是之前,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,还在装可怜,未免也太小看人了。

她直视着皇帝,语气强硬道:“皇帝夜闯慈庆宫了,就是为了惺惺作态?”

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,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。

更不会夜闯寝宫,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。

朱翊钧摇摇头,凄声道:“娘亲有娘亲的戒备,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,若是有半点办法,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。”

“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,好废了我。”

“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,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,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?”

陈太后一怔。

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,下意识问道:“元辅说要废了你!?”

这事,连她自己都不知道。

见自己把节奏带偏,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。

他仰起头,一脸倔强道:“娘亲何必明知故问!若无你的首肯,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!”

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,这个人设,只有他担得起。

陈太后默然。

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,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。

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。

高拱怎么想,她也管不着,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。

想到这里,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,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。

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,地解释了一句:“我没这个意思。”

废帝固然耸人听闻,可她其实并不在乎。

什么大局,什么天下,她都不放在心上。

但,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,剩下的事,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。

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,一片寂静无声,继续说道:“这话我或是说晚了,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?”

皇帝做到这一步,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。

或许,只是图个心安,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。

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,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:“娘亲如此看我?”

他突有些失魂落魄:“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,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。”

“如今,为了见上一面娘亲,才不得已,出此下策。”

他轻声道:“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。”

“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,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……”

话未说完。

陈太后突然失态,她猛然回头,盯着皇帝,一字一顿道:“你以为是谁害的!”

皇帝什么都不知道,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?

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,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?

出乎她的意料,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孩儿自然知道。”

“不但知道,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。”

陈太后戛然而止。

她愣愣看着皇帝:“带……带来了?”

朱翊钧上前,扶住了陈太后:“孩儿带您去看。”

陈太后抿住嘴唇,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。

在她心中,李氏下一刻,就要转身从中出来,奚笑她。

但,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——皇帝一把推倒屏风,露出了一具尸首!

赫然便是,冯保!

只听皇帝愤声道:“冯保欺君蠹国,罪恶深重!”

“嘉靖时,便倚仗东厂,行阴毒之事,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,与此人不无关系!”

“隆庆时,又谄媚献上,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,害我皇考英年早逝!”

“如今,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,使后宫不合,更是死有余辜!”

“孩儿,特意诛杀此獠,既为正国法,也替我母后出气!”

有些事,掰扯不清。

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。

有能杀的人,赶紧杀了,面上有个结果,也就够了。

如果还要寻根究底……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。

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。

似乎在意外,似乎又有些畅快。

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。

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,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。

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:“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,见的事不多,你可知,平民若是被狗咬了,是追着狗撵,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?”

这就是不给面子了。

朱翊钧叹了口气。

内宫这些腌臜事,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,也没必要知道。

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。

但,至少以他的猜想,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。

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。

就如陈太后所说,狗毕竟是狗,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。

那能怎么办?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。

好在,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——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,就够了。

朱翊钧开口道:“母后教训得是。”

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”

“冯保以奴欺主,自然是主人家的错。”

“一切,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!”

他侧过脸,看向陈太后,继续道:“但,子不议父过,我皇考既然仙去,这笔账,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。”

“娘亲要打要罚,请让孩儿代为受之。”

陈太后冷笑:“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……”

她冷嘲的话,正要出口。

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:“娘亲!”

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,行父母大礼。

真挚道:“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,孩儿再孝顺,也不是娘亲己出。”

“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!”

“无论是嫡母生母,孩儿都视为至亲,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!”

“若是不信!孩儿甘愿剖心挖胆,呈见母后!”

说罢。

朱翊钧突然作态。

径自扯开上衣,露出坦荡的胸堂。

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,扯过一块破布裹住,双手托起,递到陈太后面前。

突如其来的行为,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。

皇帝一动不动、视死如归,陈太后也被震慑住,怔愣无声。

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,看着一幕。

他知道,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。

虽说伤不了人,可哪怕磕着碰着,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!

即便皇帝吩咐,非要太后蠢动之时,他才能闯进去。

但事有权宜,他已然下定决心,一旦太后不识好歹,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,他便要冲将进去,将其按倒。

时间仿佛凝固。

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,还在滴滴洒落。

将肃然的氛围,烘托到了极致。

皇帝自去上衣,袒露胸膛,试探着太后的底线。

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,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。

这不是简单的卖惨。

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。

要么妥协让步,要么,兵戈相见。

没有第二个选项。

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,针对陈家也好,报复李太后也罢,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,种种理由,今夜,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。

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。

朱翊钧低着头,等着陈太后的决定。

这个选择,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,而是陈太后的。

无论是信了也好,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,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。

相反,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,那他也别无办法,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。

同时,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。

如此,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,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,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。
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
陈太后深吸一口气,让自己平复下来。

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,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。

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,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,只觉是奇观。

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,若是再想支持高拱,搅乱内宫,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。

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,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。

怎么敢的?

赌自己心软,还没有发疯?

还是情真意切,孝心纯粹?

还是……但凡她有所动作,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,射穿自己?

一子一母,一跪一站,画面几乎凝固。

所有人都没有动作。

朱翊钧很有耐心,太后怔怔出神,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。

终于。

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。

“为了逼迫我,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。”

朱翊钧抬起头,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
她转过身,摆了摆手,示意皇帝扔了匕首。

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,让朱希孝捡走,这才回过头道:“孩儿的心机,也是为了这个家。”

“还请娘亲勿要恼愤,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。”

戏做到这个份上,也就够了。

没有撕破脸,大家都有台阶下,就不妨碍正事了。

当然,近日这位陈太后,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,等局势稳定,再好好孝顺她。

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疲惫道:“陈洪他们呢?”

朱翊钧毫不避讳:“皆有取死之道,孩儿已然全部诛杀!”

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,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。

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,就能前尘旧债尽消,难道不是好事?

陈太后愈发无力。

她有心指责皇帝,却也明白,这等威胁皇权的事,有实力掀桌,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,别说区区几个太监。

但终归是多年主仆,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。

她面色凄凄,摆了摆手:“也不用留人伺候了,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。”

朱翊钧却没应声。

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,他哪里能直接放任。

他轻声开口道:“娘亲稍待。”

说罢,朱翊钧便走了出去。

陈太后自怨自艾,并未说话。

不多时,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:“娘亲,你看。”

陈皇后转过头,只见皇帝身侧,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。

朱翊钧温声道:“这是皇考第六女,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,如今一岁九个月。”

“王贵人难产逝后,一直由秦贵人养育。”

“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,为天下母,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。”

陈太后缓缓走进,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。

她伸手拨弄了两下。

才转身正视皇帝。

这位少帝,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,几分真意了。

甚至于,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——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,当真不似人。

这是怕她寻短见,影响他的皇位呢?

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,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?

她伸手抱过朱尧姬,心不在焉问道:“皇帝今夜,究竟所为何来?”

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,恭谨道:“母后,确系没别的事,只为解开娘亲心结。”

“不过,既然来了,孩儿正好想起一事,明日宣治门封赏,出了些纰漏,不得已重新拟旨。”

“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。”

陈太后恍然大悟:“你要罢免高拱!?”

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

正因为她支持高拱,高拱才能压制内外。

这才没过几日,皇帝就夜闯慈庆宫,恐怕,就是为此而来。

但,朱翊钧却摇了摇头:“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,德高望重,厥功甚伟,孩儿岂会罢他。”

他语气幽深,意味难寻:“朕,要好好封赏他。”

陈太后心中讶然,却也没细问。

如今对这些事,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。

随意地点了点头:“旨意给我吧。”

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。

朱翊钧站在原地,没有动作。

顿了顿,才缓缓道:“不必劳烦娘亲了……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。”

陈太后默然。

二人无言良久。

朱翊钧才恭谨告退:“娘亲,孩儿先告退了。”

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,一言不发。

等到皇帝退了出去,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,自嘲一笑。

笑着笑着,莫名地哭了出来。

……

朱翊钧偏着头,听着殿内的动静。

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,这才放下心来。

哭了好,哭了情绪也发泄了,不会轻易寻短见。

他一边往外走,心中却也有些感慨,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。

如今,张居正与他有默契。

李太后只能依仗他。

高仪待他为真主。

日讲官视他如天才。

再等明日驱逐高拱,重组内阁。

他便是两宫、朝臣、勋贵、内臣眼中,堂堂正正的天子!

帝君,就是帝君!

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,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,而后似乎摸空了,便将双手负在身后,安步当车,洒然从容。

这幅体态,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。

不像什么少年天子,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!

还在疑惑着,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:“朱卿,打扫一下再走。”

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,躬身应是,退了下去。

朱翊钧又吩咐张宏:“去,寻两只狸奴,给母后送来,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。”

张宏忙道:“奴婢明日便去办。”

朱翊钧一边往外走,似乎又想起什么:“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,她没个使唤的人,容易被欺负。”

“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。”

张宏闻弦知意:“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,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方一走出慈庆宫,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。

朱翊钧拿过,扫了两眼,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,又交回蒋克谦手里。

吩咐道:“走吧,回去休息休息。”

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,喃喃道:“明日,还有的忙。”




隆庆六年,六月初八。

……

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,飞檐翘角,要是各殿有数进,那更是层层叠叠,廊腰缦回,主打一个堂皇大气。

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,对比之下,显得有些小家子气。

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,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,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。

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,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。

内阁的阁门上,高悬世宗所留圣谕,曰:机密重地,一应官员闲杂人等,不许擅入,违者治罪不饶。

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,旁四间各相间隔,而开户于南,作为阁臣办事之所。

往日里,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。

今日一早,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,倒是某间公房紧闭,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。

“所以,我的意思是,如今新旧交替,不宜动作过大,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,最是稳妥。”

“九层之台,起于累土。”

“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,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,才可水到渠成。”

“而且,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,阻力也小一些。”

高仪说罢,呷了口茶。

他宦海沉浮多年,也知道该怎么做成事,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,自是不会和盘托出。

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,说成自己的考虑。

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,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,好尽快推行。

所谓“绩效”,是为了团结百官,所谓“试点”,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。

如此徐徐图之,都是为大政计,相忍为国。

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。

只见高拱皱眉沉思,张居正斜看房梁。

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复。

对此,他还是颇有自信的,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,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。

李贵妃怕闹出乱子,提出了这个所谓“试点”的法子,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,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。

如他方才所言,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,但确实更为稳妥。

处置起来游刃有余,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。

还有这“绩效”一事,也颇有几分仁德,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,但这份情,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。

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说服李贵妃退让的,这效果,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。

这一套下来,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,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。

他刚想到这里……

“这什么‘绩效’,本阁不同意。”高拱突然道。

“‘试点’一事,恐怕,值得商榷。”张居正缓缓说道。

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,先后否了这两事,不由对视一眼,又分开视线。

高仪虽然有信心,但也知道不会这么轻易,是故脸上并无多余表情。

他不露声色问道:“这是为何?哪里不妥当?”

张居正颔首,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。

高拱也不客气,直言不讳道:“子象此举,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?”

“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,那不成了贿政了!?”

“再者说,户部哪有这么多银两?”

“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,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!”

“你现在还弄什么绩效,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,如今两万八千张嘴,你喂得饱吗!?”

“什么布仁施德,借口罢了,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?”

“凡是贪污的,就是欺天虐民,就是有悖臣伦,合当剥皮萱草,哪里还需出钱怀柔!”

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,嗓门极大,态度也很坚决。

而后又冷哼一声:“子象,可莫要行差踏错,为贪官污吏说话。”

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,也不跟其计较。

议事,总要讨论起来,才叫议事。

为此,他也早有准备。

高仪从袖中掏出一叠书稿,起身走到高拱面前,递了一张。

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。

这才回了座位,缓缓开口道:“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,两位且看看。”

各部司的奏疏,公文,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。

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,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。

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,高仪继续说道:“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,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。”

“元辅方才说,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,自然是没错的。”

“可是,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,需知,元辅贵为少师,三孤之职,从一品官身。”

“年俸252石,折银有151两,哪怕欠奉,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,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。”

“自然够用。”

“可低品官员呢?两位不妨看看。”

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,却还是顺着往下看。

张居正也从善如流。

只听高仪继续道:“不说什么从九品了,但看我朝正七品,各县的县尊们。”

“年俸31石,折银不过19两!去岁欠奉,地方七品发了六成,京官只发了三成,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。”

“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,其中折宝钞,又得砍去一大截。”

“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,中间兜兜转转,到手有几两碎银?”

“我隔街的张屠户,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,一年都有三十多两!”

“元辅,区区七品,哪里这么多大儒圣人?”

“一县之尊,在县内几无掣肘,却连个屠户也不如,日常饭饮都不足,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?”

“这考成法下去,各省府要么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要么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,这新法,就败坏了。”

高仪言辞恳切。

高拱默然片刻,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:“好了,子象不必说了。”

他叹了口气,终于吐露心声:“我是吏部尚书,你说的这些,我焉能不知?”

“实在是……没钱啊。”

“今年收上来的税,南直隶留了三成,给东南抗倭;山西布政司的税,尽数运往宁夏边镇;大行皇帝要修山陵;黄河汛期又将至;还有宣大嗷嗷待哺,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!”

“太仓库,快要空了!”

“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?”

“子象,好话都会说,咱们做事需实际些,此例不能开。”

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,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,同样显得这般无力。

不到他这个位置,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。

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,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,一人哪怕十两,就要近二十万两。

这还是不算吏员的,他哪里找这么多钱?大明宝钞吗?那都成厕纸了!

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?

隆庆元年,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,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,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,吓得要致仕。

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,一合计,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,仅有二百三十万两,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。

甚至忍不住说了句“国计至此,人人寒心”。

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,群臣纷纷上奏劝谏,难道只是搪塞?

今年年初,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,高拱应了二十万两,现在都没给出来!

财政这个地步,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?

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。

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,那还不如不推行了。

高拱的态度很坚定——苦一苦百官,骂名他来担。

对高拱这个态度,高仪早有准备。

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,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。

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,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。

高仪顿了顿,假做迟疑道:“元辅……依我看,等夏税收上来,那十万两,也不要还给内帑了。”

高拱皱眉:“何解?”

高仪面色颇为犹疑:“我的意思是,请示两宫,将这笔银子,作为‘绩效’之用,如何?”

高拱听罢,自嘲一笑。

他摆了摆手:“两宫妇道人家,一毛不拔,还有冯保从中作梗,莫说不还了,即便是晚上一季,都恨不得吃了我,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。”

高仪正欲说话。

张居正突然插话道:“元辅,以我之见,未必不可行。”

高拱疑惑转过头,看向张居正。

张居正失笑道:“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?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,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,这内帑,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。”

说罢,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高仪。

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,他立刻便知道,这是谁的主意。

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,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。

就是不知那位“圣君”又用了什么言语,来诓骗这位阁僚。

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,否则,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,好好约束一番了。

以目前观之,这位皇子,倒是有点仁心,想事也有几分见地,就是机心过重,不守义理,还需好生教导才行。

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,改善了些态度——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,可真是独一份。

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,早开经筵的想法,决定再观望一下。

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。

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,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,看来假以时日,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。

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。

得了助攻,平添了两分信心,他自信看着高拱:“元辅,左揆说的没错,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。”

“昨日日讲,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,我有把握说服殿下,元辅不如让我试试。”

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,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,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,至于出钱的,更是见都没见过。

不过……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。

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?那就出钱好了!

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,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,难道就不伤圣德?

他倒要看看,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,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。

人都是喜欢折中的,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——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,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,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。

想到这一点,高拱态度一转,认下了高仪的提议,开口道:“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,那便试一试吧。”

“先议个条子,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,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,他们一毛不拔吧?”

俨然是过了他这关。

高仪见高拱松口,也是点了点头。

而后想起另一桩事,转头对张居正道:“左揆方才说‘试点’一事,有待商榷,指的是?”

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。

毕竟这事怎么看,都很是可行,甚至是极好的法子,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,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。

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。

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,有些干涩的手掌,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。

他缓缓开口:“子象今年55了吧?”

高仪不明就里,疑惑地点了点头。

张居正又看向高拱:“我记得元辅快60了?”

高拱嗯了一声:“还有六个月。”

张居正叹了口气:“我也快50了。”

“近日里,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《祭十二郎文》,不由感慨万千。”

他转为吟诵:“吾自今年来,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,动摇者或脱而落矣,毛血日益衰,志气日益微。”

一句吟罢,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。

“近来白发增多,心悸不安,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。”

“你我之辈……还能剩多少时日?”

二高齐齐动容。

这世道,六十都算高寿,像严嵩那般能活的,才是少数。

三人年岁都不小了,身体早就有所预兆。

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,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。

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:“你是说……”

张居正点了点头:“太慢了,一府试点,一省试点,到了全天下,更不知要多久。”

“更何况,澄清吏治,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,考成法,不过是铺路的,新政,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。”

“我就怕……中道毁废,人亡政息啊。”

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。

什么绩效,什么试点,听起来新奇罢了,真以为没人想到过?

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实在是时不我待啊。

没那个必要!等李贵妃做了太后,高拱致仕,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,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。

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,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,届时,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。

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,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。

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,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,殊不知,在他看来,还远远不够!

他要清查土地!

他要改良税法!

他要平息边事!

考成法?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,只是第一步,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。

要知道,当年太祖清丈土地,都用了十余年!

他张居正,又还有几个十余年?

如今掰着日子数的年纪,更要把时间,花在刀刃上。

高仪看着张居正的神色,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。

他从未想过这一层,只因他觉得,一代有一代的职责。

人力有时尽,天下事,哪能凭自己做完。

更何况,高仪现在认为,后继有人。

他缓缓开口道:“左揆,要相信后人的担当。”

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,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,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。

不过这话,是师生默契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
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这位阁僚,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?

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?

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。

他没有改口:“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。”

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,后患无穷,自己要么晚年不详,要么死后开棺戮尸。

他都不在乎,人死如灯灭,能作为的时候,正要尽力而为。

但,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。

他格外地坚持:“若是丝毫不让,两宫担忧圣德,未必会点头。”

“届时相持不下,反而更是蹉跎时间。”

“这也是权宜变通。”

“左揆,慎思。”

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,付诸东流呢?

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,事情做不完,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。

张居正似乎早有定计,在高仪开口后,立刻毫不犹豫道:“再加上南直隶十八府、加上福建布政司,如何?”

先易后难。

田地兼并,以及偷匿税额,都以这二处最重。

无论是清丈田亩,还是税法改制,必从这一京一省开始。

这两处率先考成,就不那么影响后续推进了,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让。

高仪陷入了迟疑。

陡然从一府之地,扩了一京一省,这与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。

这下轮到张居正劝高仪了:“子象,我等也需为新君,尽量扫清前路才是。”

这话倒是挠到高仪痒处,一京一省,确实也在内阁能力范围之内。

想了想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
高拱见大略上没了分歧,终于拍板道:“廷议吧。”

“我先跟晋党和台谏通个气。”

“叔大,你去问问楚党还有没有别的说法。”

“清流那边,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,让他们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。”

“先这样吧,过会儿咱们到廷上议一议,这事咱们定下来也不作数,还得六部各位臣僚点头,两宫应允才行。”




早朝劝进后,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。

原因无他,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。

朱翊钧今夜开始,就会入主乾清宫了。

这些时日,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,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,今日也会挪到别殿。

同样的,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,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,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。

“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,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?”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。

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,在手中摩挲着。

“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,孩儿每每穿在身上,便感觉慈爱温暖,便是穿不得,夜间暖脚也是好的。”

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,攻略着李贵妃。

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,柔声道:“冬日还早,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。”

说罢,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。

朱翊钧露出笑容:“多谢娘亲。”

李贵妃心中温暖,又不好显在面上,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:“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,还是带到乾清宫?”

朱翊钧顺着看去。

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,什么陀螺,机关之类的。

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,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,差点都忘了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,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。”

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,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。

“走吧,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。”

说罢,便拉着朱翊钧的手,出了慈庆宫。

刚一出门,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:“娘娘,主子爷。”

李贵妃正要说话,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:“娘亲,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,不妨步行。”

儿子说这话,做母亲的自然允了,李贵妃看向冯保:“冯大珰,撤了步辇吧,我与我儿散散心。”

冯保忙使眼色,撤了步辇,安排人在前方净道,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。

此时方才入夏,天气还不算热。

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,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。

皇城巍峨壮丽,道路疏阔整净,二人讲讲谈谈,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,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。

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:“冯大伴,你离远些,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,不好给你听。”

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,突然被点到,怔了一下,却没动作,反而看向李贵妃。

李贵妃正在兴头上,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,示意他跟远些。

冯保无奈,只得放缓了脚步。

朱翊钧见他退后,这才放心。

他看向李贵妃,接着方才说道:“孩儿说了这般多了,娘亲有什么烦心事,不妨也跟孩儿说说,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!”

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:“只要你勤学修德,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,就算有,也是政事,跟你说了你也不懂。”

朱翊钧不服气道:“儿臣怎么就不懂,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,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?”

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。

不由带着好奇道:“哦?那就算是,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?”

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,就怒上心头,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。

事实上,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。

一来,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、光禄寺库拿银子,又从来不还,公私不分,本就不占理。

二来,还是如今的户部,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。

先帝驾崩得突然,无论是陵寝,还是典礼,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,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,被工部支走了一批,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,俸禄。

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,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,从工部、兵部、礼部、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。

李贵妃知晓轻重,也没把这事闹大。

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,这些事,自然没瞒过他。

他斟酌了一下,找好切入点,缓缓道:“先说这白银的事。”

“娘亲是仁爱长者,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,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,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,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,对否?”

不管对不对,先把高帽子戴上,然后把思路带歪——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,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,我倒是有点子。

李贵妃想了想,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,其余也也八九不离,迟疑了一下,还是点点头。

朱翊钧不露声色道:“若是想充盈内帑……娘亲,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。”

李贵妃一怔:“两全其美?”

朱翊钧顿了顿,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,开口道:“娘亲,孩儿举例与您分说。”

“娘亲可知,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?”

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,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,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:“一万四千斤?”

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,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,再不可多。

其中连赏赐,祭祀,户部,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。

朱翊钧却摇了摇头:“娘亲,去岁,足足有八万斤。”

李贵妃愕然:“八万斤?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!?”
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娘亲,太祖洪武年间,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,太祖‘以其劳民’,便置茶户五百家,免其劳役,专事生产,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。”

“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,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,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。”

“皇考在时,虽定额一万四千斤,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,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,到了去年,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!”

“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,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!”

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。

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,立刻明白了,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。

多损耗的茶叶,一人分润些,就多出来数倍。

她默然片刻才道:“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。”

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,总不能什么都查吧,万一真查出什么呢?

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,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。

只是,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!

宫女太监们拿两成,甚至三成,她都认了,没想到……竟然是自家拿两成!

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,那么金花、钱钞、粟、帛、茶、蜡、颜料呢?

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!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娘亲,非止如此,这只是暗着来的。”

“还有明着来的,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,孤本,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。”

“胆子大些的,干脆就直接盗走了。”

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。

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《清明上河图》,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。

上面明目张胆写着“虽隋珠合璧,不足云贵,诚希世之珍欤,宜珍藏之”这等话语,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。

李贵妃愈发沉默,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。

朱翊钧趁热打铁:“这样下去,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,年年给内帑送银子,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,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。”

“娘亲,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,孩儿稍后再说,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,当真是该节流了。”

他语气缓缓,循循善诱。

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,她疑惑开口问道:“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。”

她皱紧了眉头:“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?”

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,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?

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、茶法,盗书,涉及到户部、光禄寺、内廷方方面面,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。

难道是高拱……

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,派来做说客。

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。

反而是不慌不忙,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:“娘亲,《易经》有云,君不密则失臣,孩儿既然为君,受了臣下信任,万不能‘不密’,娘亲所问,请恕孩儿不能答。”

要真学霸王,说上一句“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”,那才是脑子秀逗了。

为上者,就应该能顶事。

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。

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,却丝毫没退缩。

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,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:“母妃,孤,是大明朝新君。”

李贵妃眼神一凝。

自家儿子的反应,完全在她预料之外。

恍惚间,那个带着哭腔认错,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,取而代之的,是外柔内刚,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。

她此前只是觉得,自家儿子,逐渐变得睿智从容,仁孝颖悟,令她欣慰。

如今却猛然惊觉,内廷的太监,外面那些臣工,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,会是什么反应态度。

这就是人心归附?这就是众望所归?

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,偷摸有了班底忠臣,实在让她始料未及。

儿子要是不成器,她心急,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,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。

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,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。

心思百转,思虑良久,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,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,干脆略过此事:“我儿真是长大了。”

朱翊钧松了口气。

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,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。

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,一发不可收拾,那局面就难了,还好,看现在这样子,还是能拎得清。

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,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:“娘亲,孩儿长大了,才能更好侍奉您。”

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,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你继续说,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,又如何两全其美?”

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:“娘亲,考成法,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。”

考成法,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,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。

张居正的考成法,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,并建立三本账簿。

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,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,一本送交六科,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。

按照账簿记录,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,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,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,否则将受到处罚。

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,实则,它自带两个功能,那便是权责分明,以及回执归档!

也就是岗位划分,与台账记录。

有了这两件玩意儿,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,下面能有人追责。

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?

都是谁负责?都用到哪里去了?

以前管理混乱,也没记录没法查。

一旦有了考成,权责分明,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,谁在裸泳立刻暴露,想推卸责任都不行。

同样的,有了台账,每次转移、使用都有迹可循,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,差额一目了然。

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,那就是一言而决了。

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,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。

这法子,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,也至少是在制度上,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,至于再往后……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。

这就够了,整顿吏治,向来都没有完成时,只要他还活着,这事就不会停下。

魔高一尺,道高二尺,魔再三尺,往后螺旋上升嘛。

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:“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!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。

在核心部门这样玩,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,当然得先敲边鼓了。

他斟酌道:“娘亲,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,冒然铺开,有碍娘亲圣德。”

“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,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,岂能平添负担。”

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。

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,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。

所以,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。

她疑惑道:“那我儿的意思是?”

朱翊钧缓缓道:“娘亲,儿臣有个想法。”

“一者,此事太大,不适合冒然铺开,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,循序渐进。”

李贵妃追问:“如何循序渐进?”

朱翊钧坦然答道:“宫外,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,此外暂不涉及。”

“宫里,就以针工局为例,交给张宏兼领,有娘亲看着,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,免得被外臣所欺。”

“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,累积些见闻。”

“如此,虽然时间用的久些,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,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,便于后面铺开。”

“若无成效,便立刻停止,若是有效,那便可为内帑节流。”

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。

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,她可能犹豫不决。

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,以及区区顺天府,那她就好接受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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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殿下,可是有什么不妥?”冯保近前问道。

朱翊钧念头百转,一时没有答话。

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,不止物理上,也是从礼制上,将自己与廷议隔断。

他知道,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,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、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。

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,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。

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,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,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。

既然如此,那就只能充分利用“本宫德凉幼冲”的杀伤性武器了,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,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!

我不就去就山,山来就我。

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,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:“大伴,不对吧,宣大不是我朝边镇?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?”

这一声,自然传到了殿内,瞬间一静。

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,这才后知后觉。

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!

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,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。

为什么?因为一旦戳破,宣大是不是该论罪?王崇古要不要逮问?

为求自保,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?谁敢不顾政治风险?

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,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。

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。

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。

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!

他立刻拜倒在地,硬着头皮宏声抢话:“殿下,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,快马加急,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。”

朱翊钧心中一哂,五日功夫,来回两日,三日侵边骚扰数次,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?

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,就这动员速度,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。

但话不能说尽。

逼迫杨博主动接话,已经是极限了,过犹不及。

几句歉声,透过屏风,传入殿内:“本宫德凉幼冲,一时诧语,不慎惊扰了廷议,实在不该。”

“此事与杨卿的话,本宫不甚明白,姑且一并记下,日后好生琢磨便是。”

“诸卿还是议事吧,莫要理会本宫。”

言辞恳切敦厚,却让杨博寒毛一竖。

记下?日后琢磨?

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,真让新君记在心里,日后翻起旧事,恐怕又是滔天大案,而他杨博首当其冲!

但话已至此,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,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。

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,只是冷眼看着杨博。

神情更加难看。

眼下杨博这番举止,只能说明,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,否则不会这么被动。

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!

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,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,但今日赫然发现,杨博这个党魁,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!

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,勒索求官,根本无伤大雅,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,怎么折腾都无妨。

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,那就真是大事不妙。

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,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,示意了一下高仪。

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,高仪得了授意,心底叹息一声,想着措辞,要替杨博找补一番。

突然,在他惊讶的目光中。

张居正抢先出列,躬身而对。

“殿下!尚书云:‘人求多闻,时惟建事’,今日殿下不耻下问,臣等喜不自胜,焉有敝帚自珍,让殿下‘自己琢磨’的道理。”

“惜哉内廷不涉边事,臣等又受廷议纷扰,无暇与殿下解惑。”

“如此,臣大胆恳启,殿下每常朝后,召对辅臣,答疑解惑,以知悉政事。”

声发如钟,目光灼灼。

张居正一番奏对完,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。

除了杨博,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,而余者都冷眼旁观。

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。

他知道,自己这位金石之交,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。

想来,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,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。

革新变法,他有他的路子要走。

过了好一会,屏风内才传出声音。

“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,那早朝之后,三位辅臣稍留片刻?”

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,回道:“臣身为首辅,机务繁重,并无多余闲暇。”

张居正接过话茬:“殿下,元辅说的是。国朝新丧,万事系内阁,不宜过度策用。”

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。

“既然如此,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,为我解惑吧。”

张居正又躬身以对:“殿下,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,为先帝吊唁。”

“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,待到殿下日讲完毕,再召对微臣。”

朱翊钧点头:“可!”

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,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。

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。

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,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。

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,拿捏冯保,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。

说明这位皇太子,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。

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,毕竟做人主,又不是研治经典。

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,可谓已有人君之相!

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,还要夹带私货,太难了,隐患也太大了。

需知,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,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。

稍有不慎,恐怕就得遗祸流毒,无论是对自己,还是对大明朝。

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,这份担当,也着实令他感慨。

……

屏风后的朱翊钧,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,思绪百转。

自己以退为进,给杨博上压力,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。

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,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,无论做出什么回答,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。

问答多了,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。

但,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,将自己挡了回来,又几乎是自请入对,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。

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?

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?

明日奏对……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,是躲不过去了啊。




大明朝,隆庆六年六月朔日,清晨。(1572年六月初一)

慈庆宫。

……

“天狗食日!天狗食日了!”

“毋要慌乱,各司其职,戍卫东宫!”

阵阵喧嚣吵闹声在慈庆宫外经久不息。

殿内,石越半卧在床榻之上,以手扶额,神色一时恍惚。

两名内侍躬身侍立在旁,等候着他更衣。

石越没有理会他们,紧闭双目,整理着脑海中的驳杂信息。

他只记得自己明明正在地方各区调研开会,而后突兀地发生了日食,旋即失去了意识。

醒来之后,就莫名到了此处,而后一股纷乱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。

明朝……隆庆六年……朱翊钧……皇太子……

过了好半晌。

终于,他睁开了眼。

呼……

长出了一口气。

此时,石越才堪堪理顺脑海中混乱的记忆。

石越面色古怪地伸出双手。

借着烛光看着自己稚嫩的身体。

竟然,穿越了啊……

大明朝,是他此身所处的朝代。

皇太子朱翊(yi)钧,是他如今的身份。

身份还真是了不得,石越用力揉了揉眉心。

他前世一路摸爬滚打,这点行测常识自然不缺,朱翊钧,不就是万历皇帝的名讳吗!?

旁的不说,挂机30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,他多少还是听说过的。

当然,多少是沾了张居正的光,他才去了解了这段历史,至于对这位万历皇帝本身的印象自然说不上多好。

甚至后世常有明朝实亡于万历的说法,毕竟这位驾崩后,不过24年,明朝就亡了。

对不对且不说,毕竟他专业不对口。

但无论怎么说,这也算得上是实打实的帝国末期皇帝。

哪个朝代末期,不是积弊甚深?此时的明朝更是五毒俱全。

官员腐败蔓生。

财政匮乏难支。

军事疲软无力。

民生凋敝凄苦。

四夷袭扰不止。

想到这里,他忽然记起,建奴,就是在万历年间坐大的吧?

忍着刚穿越的不适,艰难回忆了一番。

确认后,石越不由意味不明地砸吧了一下嘴。

这开局,还真是既有大位,又有大任,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来考验他的。

石越自嘲一哂。

但,还真就考验对了!

他石越是什么人?

贫寒出身,一路本硕,选调遴选并堪磨而升,历经税务,镇乡,市工局,省科厅。

而后更是一路势如破竹,道路亨通至极。

皇帝?有何做不得?中枢大位罢了!

皇朝末期?更当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,我辈大丈夫当如是!

……

朱翊钧渐渐平复情绪,思索目前的处境。

上月廿六,先帝病逝于乾清宫,今日初一,算来也不过数日之间。

也就是说,如今帝位空悬。

好在,朱翊钧四年前就被立为太子,嗣位稳固,先帝宾天前后,各种形式的诏书、手诏、口谕,传位于他。

而他两位兄长早夭,只剩个弟弟现在毛都没长齐,也不虞有什么波折动荡。

所以,这帝位,只是流程问题罢了。

但是,凡事都有但是。

天下大位,不过名与器。

他两世为人,通晓古今,见识过的空有其名而失其器者,数不胜数。

平日里开生活会,话都插不上的一句的主官还少了吗?

这同样适用于皇帝大位。

称作皇帝,并不意味着就有皇帝之实了。

就如他现在,哪怕登基,也只能观政,没有插手的资格。

至于原因?

他今年才十岁!

这还是虚岁。

朱翊钧1563年9月生人,实际算来更是只有八岁。

这自然不是一个可以亲政的年龄,也不可能让朝臣百官将政事放心托付。

他作为后人,当也知道,先帝隆庆驾崩时,内阁中便有人嗟叹:十岁天子,何以治天下。

这是何等狂悖?但这就是一名内阁大员的态度。

至于什么神器天授?

骗骗黔首妇孺就罢了,百官中哪一个不是人精。

十岁孩童什么样,大家心里没数吗?

更别提明朝的政治氛围。

宫廷失火,是皇帝不修德行,上天惩罚。

身体不好,是皇帝沉迷酒色财气,自食其果。

地方民变,是皇帝索取无度,欺压百姓。

皇帝要反驳说治理国家,你们百官没责任么?

御史谭耀就会说“昔何以顺,今何以违?”,大明朝以前好好的,怎么到你手上就不行了?

嗯,没错,以上都是万历皇帝经历过的事。

总之,就是你皇帝干的不行!

但皇帝要真想好好干?那对不起,赦诏大不奉行。

不止是百官,甚至他的生母,那位李贵妃,也只拿他当孩童看待,动辄呵斥,体罚。

前身登基之后,经历过罚跪、呵斥,数不胜数。

甚至被逼着让内阁代笔,以他的名义下罪己诏。

可以说,上下内外,统统都是孩视天子的反贼!

当然,他本就是孩子,以孩视之也没什么不妥,大家实事求是罢了。

可这不是屁股不同,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嘛,他朱翊钧非常自觉地站在了应有的立场上想问题。

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,换言之,这也意味着,他没有亲政的“群众基础”。

刚想到这里。

疼疼疼。

太阳穴突然突突直跳!

朱翊钧眉头一皱,连忙止住思绪。

他刚刚穿越,还是一个十岁小娃的身体,一经深思就有些头疼欲裂。

揉了揉眉心,好一会眉头才舒展开来。

就在这时。

一个老太监举着烛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。

“殿下!如何又睡了回去!百官还在文华殿等候,还请速速与臣前往,不然贵妃娘娘来了您又要挨训了!”

见到朱翊钧还半卧在床榻之上,语气急切开口催促。

朱翊钧一听这老太监搬出李贵妃,心中就是一跳,下意识有些慌乱。

他立刻明悟,这是前身本能,作为一个十岁孩童对那位动辄呵斥自己的生母的惧怕。

朱翊钧深吸了一口气,压制住前身的本能,缓缓抬起头,仔细打量面前这位躬身谦礼,却略显阴鸷的老太监。

司礼监掌印太监,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,冯保。

他轻易在脑海中找到了对应之人。

听这一长串名号,就知道是个人物。

实际上,也确实是个人物。

冯保此人可不简单,乃是明朝有名的大太监。

有名在何处?

这可是能上列传的大太监!

历史上朱翊钧未亲政的十年里,便是此人领司礼监,勾连李太后与内阁,三位一体,共同把持大政。

李太后代行皇权,内阁处理政事,而冯保则是把持着一票否决权。

这位大太监乃是那十年中,站在权力巅峰的三人之一。

嗯,没亲政的皇帝排不上号。

在这期间,这位大太监,便是朱翊钧的大伴,负责督促、约束小皇帝的起居日常,若是小皇帝有不懂事的言行,就会报与李太后。

万历皇帝没少为此受到责罚。

以至于这冯保经常拿着李太后的鸡毛当令箭,整天用李太后吓唬朱翊钧,动辄劝诫教育他。

这也就罢了,更僭越的事,若是没有机会,冯保也会创造机会,暗中给朱翊钧设局,而后向李太后告状。

将万历皇帝塑造成一个品行顽劣,永远长不大的孩童。

使得万历皇帝如履薄冰,同时也加剧了李太后对朱翊钧的孩视。

历史上万历皇帝必然也是心中愤恨,乃至于说出“冯保欺君蠹国,罪恶深重”的话语来。

朱翊钧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大太监。

先帝驾崩前后,此人便揣摩两宫之意,说服李贵妃,驱逐了那位整日给先帝进奉美女与虎狼之药的孟冲,从孟冲手上夺下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。

又兼领着东厂与内卫,一跃成为了内臣中最为显贵的人物。

这样一位大貂珰,此时脸色焦急关切地催促他,似乎真为他设身处地着急一般。

啧,当真是好演技,朱翊钧心中暗赞一声。

他积年老机关,演技自然也不差,得了朱翊钧的记忆,语气神态模仿个七八成,不露破绽还是没问题的。

他慢慢坐起来:“大伴劳心了,本宫这就更换缞服。”

此时正在孝期,自然要着缞服。

朱翊钧说罢,双脚稳稳地踩在了地上,站起身来,而后张开双臂,唤来宫女,为他更衣。

不疾不徐,气度从容。

外间还在日食,殿内烛光却通透,冯保有些意外地偷偷抬头瞥了朱翊钧一眼。

今日这位太子殿下,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。

若是以往,朱翊钧一听李贵妃将至,定然会火急火燎,匆匆忙忙,生怕受到责怪。

现如今却从容不迫,一丝不苟。

难道皇帝大位垂手可得,就能使人面貌一新?

冯保心中莫名不舒服,有种事情不在掌控的刺挠。

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,或许是不愿意承认——不能亲政的皇帝,留下的权力真空,实在太诱人了!

亲政?巴不得一辈子都长不大,将皇权交给司礼监来打理!

……

朱翊钧正更换缞服的功夫,外间又传来动静。

“钧儿!怎么还在拖沓!”

一名贵妇从门外走了进来,身后还跟着两排女官。

这贵妇相貌姣好,约摸二十来岁,体态饱满丰腴,皮肤白皙嫩滑,但面色显然有些不愉,皱着眉头直往殿中走了进来。

刚一走进来,殿内宫女宦官纷纷跪下。

冯保迎到面前:“奴婢见过贵妃娘娘。”

朱翊钧不露声色瞥了这老太监一眼。

在他面前自恃身份称臣,在他母妃面前就以家奴自称是吧?

心中暗暗记下此人一笔。

这才抬头看向来人。

赫然便是前身的生母李贵妃。

眼下他还未继位,贵妃自然也还不是太后。

说起这位李氏,可谓严母典范。

她对朱翊钧的要求极高,行为举止,无不要符合礼仪;儒家经典,无不要融会贯通,稍有达不到,就动辄呵斥责罚。

甚至以废帝来恐吓小皇帝。

以明朝的体制,李氏想废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,更何况是一些行为举止上的小事。

像极了他前世那种老母亲,告诫小孩,不听话会被叔叔抓走一样。

更甚的是,万历皇帝登基后,李氏干脆搬进了小皇帝所居的乾清宫,只为就近照顾朱翊钧,直到朱翊钧大婚之后才搬离。

严厉苛刻,可见一斑。

而如今先帝驾崩未久,诸事纷乱。

朱翊钧想登基也得走流程。

三次劝进必不可少,今日乃是第二次。

他需得到文华殿接受百官劝进,再行辞让。

到了第三次,才能顺利继登大统。

这种天大的事,却在宫内磨蹭拖沓,李贵妃的不悦自然溢于言表。

这可是还没登基呢?如何了得!

李贵妃脸上愠怒已然蓄势待发。

朱翊钧心中才打好了腹稿。

他只是将腰带扶好,端正肃容,一丝不苟地行礼:“儿臣见过母妃。”

一言既罢,他不等李贵妃发作,继续开口说道:“事出有因,娘亲容孩儿解释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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